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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台灣實習時,常有前輩們把外科醫師比喻為船長或舵手,而每個手術就像一次海象未知的出航,無論浪濤洶湧,或者迷霧紛起,只要領航者的判斷與決策無瑕, 大多可以引領著患者與團隊平安入港,回到自己溫暖的故鄉。而在高科技的儀器與術前檢查皆不虞匱乏的台灣,外科醫師大多有著麻醉師與周邊團隊的強力後援,因 此在來到非洲以前的實習生涯,你的確未曾想像過,一條沒有光的航旅,會遭遇怎樣的情景。



那是一個剛下診的中午時分,穿過斑駁的長廊,團長的腳步愈走愈快,你跟在後方,一邊冒汗,一邊讀著會診單上難以辨認的字跡。七天大的寶寶,背後有巨大膨 起,發燒,下半身無力。還沒讀完艱澀的病史,你們的步伐已經行軍至醫院最角落的房間,「碰!」的一聲推開大門,一種記憶深處的氣味令你瞬間清醒。溫熱的溼 氣與乳香從幽暗空間爆發,過飽和的啼哭聲與雜亂無序的保溫箱隨處散落,這裡是醫院中隱匿的暖花房,是史瓦濟蘭最後一線的新生兒室。

你很快的感受到房間裡兩股極端的氣氛:一邊是迎接新生命的喜氣,坦胸露乳的母親坐滿長椅,雙肘像艘安穩航行的船隻輕捧嬰孩,溫柔餵養著他們出生後最甜美的 餐食;但另一邊,幾個年輕的女孩卻滿臉焦慮,有的伸手撫摸著因為發育異常而形狀怪異的寶寶頭顱,有的繞著保溫箱來回踱步,替箱中插滿管路的早產兒靜靜默 禱。你們在護士的引導下走向其中一個保溫箱,熟睡中的嬰孩腰間裹上層層紗布與繃帶,你們小心剝下,那駭人的囊狀隆起便毫無保留的顯露出來,宛如一座即將爆 發火山口,緩緩的滲出淡黃色的液體。
罹患脊髓脊膜膨出的新生兒  
那是台灣等已開發國家已相當罕見的脊髓脊膜膨出(Myelomeningocele),是新生兒各種先天性脊髓畸形當中,最嚴重的一種。透過現代化的檢查 與技術,罹病的寶寶不是在離開母親子宮前已終結生命,便是在早期即可透過手術修復完成。然而在醫療資源匱乏的非洲地區,許多患有此疾病的嬰兒都得等到出生 後才有可能被發現;即使接受治療,仍有接近百分之十五的患者會在未來五年之內死亡。在就醫可近性與經濟能力都極為貧困的史瓦濟蘭,那些因為延誤治療而無法 存活的孩子,更可能成為官方統計的數字中,無法顯現的悲劇。

嬰孩彷彿從惡夢中驚醒般哇哇大哭起來,你回想胚胎學課本上面的圖像,當上天忘了關上這些孩子脊髓後的大門,當神經組織逃難似地從門縫鑽出至皮膚表面,屬於 孩子們的夢魘便沒有止盡的循環下去。嬰孩纖瘦的母親站在床頭,所謂的產後發福對她而言是全然不存在的,那長期營養缺乏而虛弱的身子使得不諳英語的她,看上 去像是個十六七歲的高中生。透過護士的翻譯,你們告知了嬰孩需要手術的消息,她一邊聽著,一邊懵懂的點了點頭。

那些台灣媒體最熱愛的嗜血題材都在這裡了:未婚未成年的母親,無法痊癒的疾病,難以翻身的貧困……,這樣八點檔鄉土劇才會出現的橋段,在史瓦記蘭卻幾乎天 天上演。你想起不久前,報紙頭版甚至整版報導著一對父母為了約台幣一千四百左右的金錢,竟把自己親生女兒販賣給陌生的男子的悲慘故事,心中明白眼前要對抗 的永遠不會只有醫院裡的這些煎熬的孩子們,來自家庭、生活與社會的枷鎖,才是這些疫病真正的根源。

嬰孩的母親終於簽下了手術的同意書,字跡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潦草。孩子的父親與高中女孩的家人始終沒有出現,她知道自己作的是什麼決定嗎?當台灣同齡的女 孩還在關注著新款手機或模擬考分數時,她已經在決定著一個生命的生死了。你抬起頭,恰好與她的眼睛對望,那幽黑的瞳孔除了淡淡的無奈與恐懼,讀不出太多的 表情;忽然之間,你們都說不出話了,沉默如此深邃,彷彿可以把四周的光都吸收進去。



開刀房又停水了。

你側著身,讓一旁的護士提著水桶與小盆從你指間淋下,深褐色的消毒水在水槽底形成巨大的泡沫。在非洲不能不習慣這樣的意外,乾淨的水源與器材,貧乏的藥物與手術時間,限量是殘酷的,這裡的醫師偶爾也像個牌桌上的賭徒,要放手一搏,也要努力將手中的爛牌打到最好。

步入手術台前,嬰孩已在麻醉氣體中進入深沉的睡眠,褪下尿布與小衫,膨出的大瘤顯得更加駭人了。一張張綠色的布巾圍出今日的戰線,你們對峙,接著下刀。站 在第一助手位置的你輕輕夾起皮膚與筋膜,忍著心中的恐懼,向下探尋至脊膜膨出的深處。你們隱隱知道,無論是最好或最壞的結果,都即將在此揭曉。

接著,動作停了下來。

原本應該出現在那裡的神經組織都消失了。微微滲血傷口下空蕩蕩的,除了一些難以辨認的膜狀遺骸,剩下來的,就只有空氣中難掩失望的沉默。或許是先天發育的 異常,或許是太晚進行修補的工作……但眼前發生的便是發生了。你們安靜地一層層將嬰孩背後的傷口縫上,巨大的火山口消失,細細的傷痕宣告著這是一次成功的 手術。在你們的修復下,這個嬰孩可以大大降低因為感染而致死的機率;但你更明白,他依然無法像其他哇哇大哭的孩子般踢動雙腳,無法像你一樣騎著單車去冒險 與浪遊。而他的母親會一樣的疼愛他嗎?還是就會像醫院邊陲那些從小被遺棄的無業少年,從此在這古老的病院度過漫長的一生?

手術結束。麻醉護士輕拍著嬰孩準備拔除氣管內管,你們脫下手套與綠衣,像是暴風雨中精疲力竭的水手們,今夜的航道上面沒有光,而你們即將靠岸了。這畢竟不 是冒險漫畫或小說中的情節,不是每個故事的結局都會有英雄主義般的收尾,但逆天對抗疫病的美好一仗,你們卻實已竭心盡力的打過。奮力喘氣與咳嗽,趴睡中的 孩子彷彿害怕被這個世界給遺忘般激動大哭起來;手術室的大門被打開,那生命力豐沛的哭喊漸漸變小,終於淹沒廊上家屬的喧囂之中。



一個多禮拜後,單親媽媽帶著孩子出院了。你再三叮嚀著回診檢查的時間、嬰孩可能發生的急症或異常,而她依然延續著同一張懵懂的臉,點點頭,把小孩用布巾緊 綑後背,提起另一捆花布捲起的衣物,向你們道謝著離開了病房。你目送著她們母子離開,手裡謄寫著另一份幾乎是複製貼上的病例:二天大的女孩,後腰處異常隆 起,有淡黃色滲出液體……,後天又是開刀的日子,而你知道無論光明或黑暗,你們都已準備好再次鳴笛出港,直到航道的盡頭。

 

<2012.05.31 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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