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殷小夢

「醫生叔叔，又有新的baby來啦！快來嬰兒室幫忙喔！」

值班的時候總會接到各式各樣的電話，有的是病人夜半失眠，把你從熟睡中喚醒，頂著搖搖晃晃的意識，你們還是得走進病房與護理站，分送他們一些美好的夢境；有的是要幫忙急救，通話一般不會超過10秒，腎上腺素的真彷彿跟著鈴聲一起打入身體，比咖啡因更能使人瞬間清醒….各種千奇百怪的狀況層出不窮，然而最令人傷感的甦醒，還是要屬於每個兒科的值班時被護士學姐們召喚，從男孩變成大叔的時刻。

剛脫離校園生活不久實習或見習醫師們，往往是整個醫療體系中最稚嫩的一群。男同學生日時在交誼廳一邊喝酒一邊阿魯巴的光景，期中考在圖書館內熬夜苦讀的畫面，都像是幾天前才發生的事；跟著山地服務隊離開部落時，孩子們跨坐學校圍牆大力揮手，一邊吶喊著：「大哥哥掰掰，下次要快點回來唷！」的回音，彷彿還在耳邊迴盪著。但每每披上白袍走入醫院的兒童大樓，看著孩子們躲在父母身後朝你張望的眼神，你知道，有什麼已經悄悄改變了。

你頹坐在閱報區的沙發上，身體後傾，讓所有白日的疲憊與惡魘都深陷進去。在進入漫長的值班夜晚前，不這樣不行，一日將盡的醫院生活就像台過熱的電腦，需要按下reset鍵才得以復活。隔著紙縫望去，那群見習完的學弟妹嘻笑走來，興奮談論著下班後的去處：新崛江好還是西子灣好呢？幾位讀書者抬起頭來怒視著喧囂的來源，而他們只是渾然不覺地推開圖書館的柵門，輕盈的腳步聲在長廊上越走越遠，留下淺淺的回音。

醫院的圖書館像是小說中消失的密室般，低調蹲踞在大樓深遠的角落。每日的醫院生活中，時常可以看見白袍成群在鄰近的會議廳來回遷徙，緊張的步履、凌亂的簽字與極具催眠效果的演說，大部分的醫師們總是來過又走，能夠於白日的空閒再向前幾步踏入圖書館者，是少數中的少數。也因此圖書館內大多維持著一種空曠清冷的莊嚴氣氛：新的期刊們各自掛上獨特的封面，在架上無聲地交換知識；千百本原文的教科書靜列成隊，宛如醫學古老的殿堂中，最堅貞的守衛。只有人文醫學的叢書則自成一個熱鬧的聚落，從醫學史到倫理學，從同理心的訓練到實踐後的敘事….醫病關係緊張的現代社會間接導致了這裡的百家爭鳴，有人相爭把相片烙上書封以期成為後輩的典範，卻有更多無名的醫者將自己隱匿在成串的統計數字中，微微蘊著光。

然而這些都不是你最鍾愛的角落。沿著中央樓梯拾級而上，再向右慢行至幽暗的書架盡頭，那裡是非醫學類書籍的秘密基地。大部分的藏書多為讀者或作者捐贈而來，數量雖少，卻是你在忙亂的醫院生活之中，重要的精神食糧。醫師詩人江自得的系列詩集、世界旅行文學到手塚治虫的漫畫….許多書因為年代久遠皆脫頁或泛黃，卻不影響你閱讀的興致。在許多病房留守而精疲力竭的傍晚，你會找個靠窗的座位坐下，靜靜讀著那些在世界各地行腳的旅記，彷彿身上的白袍可以化作翅羽帶你穿窗而出，逃離巨塔最深邃之處。

病房長廊漆黑一片，我沿著拖鞋孱弱的回音跋涉，而遠方微光漸明；我推開房門，覺得自己像是沙漠中即將乾涸的流水，終於遇見了湖泊。是的，我回到值班室了。

值班室可說是是實習醫師在各科間遊牧時，最神秘的庇護所。巨大的疲憊在此得到救贖，許多人關起門後，就像過了午夜的仙杜瑞拉，變回了最原始的模樣。只是臭襪子取代了玻璃鞋，四射的髒話嚇走了王子；我們一邊扒飯一邊交換各科的最新八卦，我們在壁紙斑駁的牆上留下各種生存手札：如何在焦頭爛額之際吃到晚餐、病人的心律跳出何種舞步時就得作好急救準備….但其實更多的夜晚，我們都疲憊得只能在夢境片段裡相會，交換彼此的日記。 

值班室往往也是醫師執業生涯中，最容易失眠的居所。高燒像是焚風，心悸像是暴雨，搭著各種手機鈴聲破空而來，將我們睡意飽滿的果實一一射落。敵方已殺到眼前，我們當然也得離開堡壘，披上白色盔甲，快速趕至前方戰鬥了。大多數的夜晚，擅長替病人守夜的我們，總是沒能成功守住自己的夢。

無論是口耳相傳或學長們留下的文本，值班室裡存在許多迷信與禁忌。我們不喝「芒｣果汁以免操忙過度，我們不吃鴨胸飯來以求今晚沒有需要我們「壓胸」(指心肺復甦術)的病患；謠傳病房的噩運總是會透過一個拍肩或共枕傳播，「嘿，那是ＸＸＸ白天躺過的床喔！你睡下去要小心！」那種半開玩笑式的恐嚇，彷彿即使對方下班了，忙碌的幽靈依舊會鎮守床頭，久久不肯離去。在凌晨三四點，眾神皆睡去的時刻，疲憊的實習醫師歸來，此時下舖皆已睡滿，我們吃力拉著扶梯向上攀爬，雙手顫動宛如峭壁上的攀岩者；我們轉頭低語，試圖告訴那些噩運與晦氣：別再上來了，這裡已是一切的峰頂。 

每當推車的輪框嘎拉嘎拉壓過長廊，我們知道，慢長的值班又到了尾聲。一群中年婦女推門進來，她們總是帶著微笑將大家一一喚醒，她們拾穗般撿起散落滿地的工作服與咖啡罐；打包好垃圾桶內的廢紙與口罩，昨夜那些惱人的藥單與咳咳喘喘，彷彿就麼隨著她們皺摺的手掌遠去了。一位阿姨曾經帶我參觀她們的值班室，那是一個位於醫院邊陲，悶熱無風，消毒水與舊拖把氣味如歌瀰漫的角落；我們坐在矮板凳上，她指著一張高中女孩的相片開心的說：「我女兒啦！今年要當妳們學妹了，以後就可以睡妳們那種房間，不用像我一樣了喔！」

你一直很掙扎，旅程究竟該在什麼地方畫下句點。

雖然官方說法是從巴塞隆納騎到漢堡，但你總對於旅行的「完成｣有某種心態上的不滿足。主要是所受到的刺激太多，很多細節被切割成片段記錄，這些感受當下沒有獲得梳理，未來很可能就漸漸淡化成想不起來的畫面；也因此寫作變成了你對旅行的一種解脫，彷彿透過字句把走過的軌跡描繪出來，這些走過的路才能變得真實，這回的旅行也才能真正走到終站。

下定決心重新整理文字與影像，你才驚覺這個過程並不比當時上路的過程輕鬆。來不及說出口的感謝、不經意被快門裁剪的風景….很多當下來不及思考清楚或咀嚼的，在用鍵盤敲打下來時又一一浮現：他們都在等待一種詮釋與出口，等待著被不朽的刻畫在記憶裡。

在旅行之始，旅行之中與旅行之末，旅人們都得不斷面對各式各樣的歧路。要不要找伴，要去哪些國家，要怎麼走….。在這些無盡的路口，選擇了一條向前行走，完成旅程的時候，也同時在實踐著彼此的旅行之道：有人想證明自己曾經的「抵達｣，有人想要追求他們認同品味與美；有人單純享受與夥伴走踏出遊的快樂，有人在乎是不是能在旅行中找回自己。大家在這個世界上偶然碰頭，擦肩，大部分各自向前方走去了，有些人則改變了彼此的道路，而有了全新的風景。

你是一個貪心的人，總希望能在一件事情中同時滿足許多的渴望，於是這條在歐洲的騎路也就這麼油然而生了。在有限的時間內走訪自己想去的國度、以一種往後職業生涯或體能可能無法完成的方式旅行、貼近土地與人群卻又夠新鮮的路線…..最重要的是，對於自己是否有辦法全程獨立騎完的不確定感，渴望能在這趟騎路中遭遇到更多的歧路。

穿越對於未知的恐懼，選擇屬於自己的旅行之道，你車輪下的軌跡便從這樣的信念開始延伸起來。

就像作夢一樣，你常常想不起來旅程是從哪裡開始，也記不得是從哪裡結束的。

在醫院值班，夢境時常被夜半的手機聲響擊落；如果整夜響個不停，你索性就不睡，開始過起歐洲的時間來。這時總會打開電腦，點出那超過15G的旅行資料夾，開始對著那些曾經留下的軌跡消磨漫漫長夜：庇里牛斯山頂的風、日落下的聖母院、羊角村河道間的船歌….你低頭瞄了一下表：凌晨兩點半，這時的巴塞隆納街角應該坐滿了微醺的人們，他們舉杯斟著夕陽，一邊討論著等等九點要去哪裡晚餐….。每每想到這裡，你總會感到一陣混亂：究竟照片裡的少年是真實，還是醫院裡的實習醫師在作夢？

大概也是在這樣的夜裡，這樣小小的白日夢土也曾長出旅行的嫩芽。你懷念起那段與台灣存在著６小時以上時差的日子：雙腳不斷轉動，為了更美的風景與更多有趣的冒險而前進著….那時總覺得，相對於遭遇到的人們，以及意志上的挑戰，起點與終點便顯得不那麼重要。只是你還是有些失落，漆黑的值班室裡只有螢幕上的相片閃耀著微光，它們像是這個夜裡遭切割成段的夢境，終究會隨著你的甦醒而逐漸糊去。

跑山，是一個過程。

放下手煞車，開啟遠燈，油門採下的瞬間，跑山就開始了。路面的顆粒感從胎紋沿著車體，傳至方向盤上的手心；路燈在這一帶早已絕跡，車前的遠光穿射過竹林，恰好擊中飛鼠眼睛。除非是大雨天，否則你總是搖下窗子，選一首下酒的歌，讓風聲隨著你的踩踏流進來交響。凌晨一點過後，這裡是不太有車的，這也是你最愛的時間，單手朝著方向盤推出一個近乎切線的勁道，放開微踩的煞車板，最美的行車線就落在柵欄的身旁。

有時候會遇到大霧，遠光燈打出去的時候，會像是煙火炸開的樣子四散。水氣的顆粒看得相當清楚，如果趁這個時候深呼吸，可以聞到這些雨霧當初停留的葉子，究竟落在哪一株植物上。大霧來襲的時候，抓地力變得相當曖昧，因此每個彎角小腿肌的收放，也要變得特別溫柔才行。面對大霧的跑山，是不需要激情，也不需惶恐的，車身融進濃霧中，帶著擁抱愛人的姿態，不必透過任何導航系統，就可以找到最安全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