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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在電影「借物少女艾莉緹」中描繪過一個小小人族與人類互動的童話世界,為了平日的生活與生存,小人族必須利用夜闌人靜的時刻潛入人類生活之處,「借取」諸如方糖、衛生紙等各種生活必需品。這樣不告而取的借物文化或許很難被所有人接受(例如在電影中,房屋的主人大嬸便將小人族視為老鼠般的生物予以捕捉驅逐),然而這卻也反映著一個族群在與環境與歷史互動後,最真實的生活樣貌。

 

實際上,借物文化並不只存在於電影裡,現實生活中同樣也在貧瘠的非洲大陸不斷上演。在台灣受訓期間,早就聽聞史瓦濟蘭回國的學長警告,一旦到了當地,借出去的東西就要有奉獻捐助的心理準備;無論是錢財或是生活用品,甚至是無形的時間,如果不在事後如討債公司般積極地窮追猛討,出借的動作往往有如人間蒸發一般,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

 

借物是史瓦濟蘭生活的一部分,借物者甚至不需要與原物主有任何相識,也因此借取跟乞討間的界線常存在著一種曖昧的關係。好幾次在市區購物時遇到熱情打招呼的年輕人,明明僅是萍水相逢,卻搖身一變宛如多年好友般拉著你天南地北的亂聊起來。一開始你總誤會是否為醫院裡某個有一面之緣的病人或醫護人員,不久後他們進入正題,你才恍然大悟,原來又是個準備向你「借個菸」或「借罐啤酒」的傢伙。提起地上的塑膠袋,低著頭,你總是略為尷尬地快步走開;而借物者也時常不以為意地一邊揮手,一邊放聲吶喊:「嘿,我的朋友,別這樣嘛!我會還你啦!」他們說完後自得其樂地大笑,笑聲帶著些許無奈,卻又無比老練。

 

如果以為借物者僅存在於社會的中下階層,那便是對於史瓦濟蘭的另一種誤解了。工作穩定,收入也相對較高的醫護人員比那些無助的家屬們更常向你伸手借物。來到病房短短三個月的時間,你被「借走」的原子筆已經遠超過實習醫師一整年遺忘在各護理站的數量;辦公室的敲門聲總是響個不停,借印表機的、借電腦的甚至是借藥品紗布的,有時比真正因為需要診療而來敲門的還多。根據團員的調查,台灣替當地醫院整理的急救車有不少藥品器材早已「外借中」超過一年半載,洗手設備更是有近1/3已離家出走,不知下落何方。你過了很久才明白,借物與討取在這裡已不是一種生存的驅動,而是一種習慣與生活態度。而這樣的防備之心一旦建立,借物者與你之間轉瞬而逝的友誼則更難以存在。為了不繼續受到借物者的打擾,你從一開始的婉轉拒絕很快轉換為果斷而冷漠的搖頭,有時被問得煩躁,索性切換成聽不懂英文的狀態,謝絕任何借取的文字進入耳內。

 

直到某個守在急診室的午後,一位中年婦女抱著嚎啕大哭的小男孩走入診間,那雙因摔落而變形小腿在她的懷裡微微顫抖著,而你一如往常的開立X光檢查單,遞出,母親卻愣在座位上「噫!」了一聲,接著是一連串的搖頭。你把翻譯的護士叫來,母親說,她沒有錢作檢查了,不知道有沒有人可以先借她?護士還沒有聽完她的話便搖搖手離開了,你低頭繼續填寫病歷,試圖要忽略耳邊的這段英文。不到台幣100元的檢查,怎麼會連自己的孩子也捨不到花呢?男孩持續大哭著,你默默的填寫完綠色的小單子,拿給母親。那中年婦女靜靜著聽完你的解釋,沉默一陣,忽然低聲說了謝謝,抱起孩子便朝急診的大門走去。你先是一愣,看見那母親的背影堅定的走入戶外陽光,方才知道剛剛的冷漠差點鑄下大錯。顧不得下一位病患已坐上診療的板凳,你丟下聽診器追了出去,把口袋裡準備要買可樂的20元當地幣塞進那母親的手裡。

 

「作檢查!現在!他要住院開刀,知不知道!」你盡力用著最簡單的字彙讓母親了解這張X光的不可或缺,她繼續靜靜的聽,終於轉過身來,又低聲的說了謝謝,這才沿著你手指的方向朝檢查室走去,而男孩的哭聲隨著階梯滑落,在走廊上持續迴盪。你走回診間坐下,背後已是大汗淋漓。曾經讀過一則有關操作制約(operant conditioning)實驗,科學家把一群猴子關起來,只要他們想拿取垂掛的香蕉便會遭受水柱攻擊;後來猴子們陸續遭到替換,但新猴子只要一想拿取香蕉便會遭受老猴子們的暴打阻止,久而久之猴子們漸漸都換成了新來者,卻終究沒有一隻猴子趕去摘取香蕉,即使他們或許完全不知道為了什麼。你會變成那樣的猴子嗎?當你拒絕伸出援手時,你真的仔細思考過了,還是仍為另一種制約的反射?新病人持續用當地語大聲抱怨著背痛,你一邊騰寫新的病例,心中卻始終無法安定下來。

 

那天急診結束後下了場巨大的午後雷陣雨,準備要下班的護士站在門前望向天空,忽然轉頭問你:「醫師,借我一把傘好不好?」你掏出背包後方的摺疊傘遞出,她接過手,看著上面拓印的國旗圖案,忽然改口:「醫師,這把傘送我好不好?」你哈哈大笑,伸手討回雨傘,同時指著小箱型車要她搭上;那護士微微一愣,也跟著笑了起來。你們都知道,這場借物者與被借者間的遊戲,還將會不斷的繼續下去。


<2012.05.27 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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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小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