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洗手設備又被破壞了。這對於原已資源缺乏的史瓦濟蘭而言更是雪上加霜,謠言在病房裡四起,其中最廣為流傳的版本,是來自那個房間裡的報復。
一個在日常的言談中,不該存在的房間。
嚴格來說,那只是兒科走廊盡頭,通往戶外的一個小玄關罷了。每次查房遠遠望去,只知道那裡堆滿了雜物,偶有幾個模糊的人影默坐,在陽光透進來的片刻,才能隱隱看見他們的臉。有次你好奇心起,拉了病房的護士欲一探究竟,她們皺了皺眉頭,偷指房裡的其中一人說:「小心哪!醫生,你不會對他們有興趣的。」
原來,他們是自小被拋棄在醫院的一群。
唐氏症、半身不遂、雙腳外翻的跛行者….令人駭然的不僅僅是他們出生後的診斷,更多是對於疫病的歧視與恐懼。他們之於醫院的存在就像是巴黎聖母院裡的鐘樓怪人,沒有身分,沒有名姓;若有誰真的記得這個房間,大概也只有送餐至病房盡頭時,廚房裡推著餐車的大嬸,又或者是冷風不停吹來時,急忙要去關起走廊大門的護士們了。幾次走廊上的孩子們玩得興起,追著滿地奔跑的塑膠小球朝走廊盡頭奔去,身後的母親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他們的手,隨即低頭吆喝起來。孩子的哭聲很快的瀰漫了長廊,而繽紛的小塑膠球默默滾入那個房間裡,始終沒有人去撿拾。
陽光暖暖的午後,這些行動不便的居民會離開房間,尋著自己熟悉的路線於醫院與醫院周遭散步。帶著毛帽的大哥時常轉動輪椅,穿梭於中央長廊和病房間與警衛們攀談,他用粗壯的雙臂緊握輪框,搭配著回望旁觀者時那銳利又不安的眼神,使你每每經過都不自主地低頭快步。另一個雙腳外翻的女孩子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宛如最初學步的嬰孩,你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她每天都要辛苦地爬上爬下樓梯,在醫院的各區域間來回吃力的遊走。某個下班前夕,返回辦公室前行經幾乎空曠的空中走廊,見到那跛行的女孩正從最後的幾位臥廊者手中接過他們已不要的橘子,她抬起頭與你對望的瞬間眼神如電,那個懸在心上已久的困惑,終於有了震動的解答。
有時你真的很難想像,這些人真的是破壞醫院公共設備的原兇嗎?
你不知道,但是在當地的護士圈裡,這樣的傳言的確是從來不曾間斷過的。不會忘記一個在外科急診的下午,那個胖胖的唐氏症小弟總算從遙長的隊伍中排到了看診區,只見叫號的護士皺了皺眉頭正不知如何打發掉他,忽然瞥見診間裡居然還有個外國醫師在留守,便趕緊將他轉來你的桌前。胖小弟挺著他的大肚子搖搖晃晃地把病例遞上你眼前,沒有名字的綠單上一片空白;他一邊大聲呼喊,而一旁翻譯的護士只是聳肩,完全無法聽懂他的表達。雙方尷尬對視之餘,胖小弟忽然脫下褲子,令人掩鼻的難聞氣息從中竄出,護士們紛紛走避,你繞到後方一看,原來是屁股上一個銅板大小的膿瘍正不斷流出黃色液體。你們趕緊將他領至隔壁的治療室,拿起刀片將膿瘍劃開,被包埋已久的惡臭混雜著斷斷續續的哭喊,在本已雜亂不堪的房裡爆發。你把傷口包紮了,把抗生素與止痛藥都開好了,胖小弟皺著臉看你,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直到護士半哄半拉的把他帶離治療室,你才脫下手套,靜靜謄寫完病例的記錄。只是在名字的那一欄,始終都維持著空白。
幾週後你在病房又遇見那唐氏症的小弟,他似乎剛從外頭炙熱的陽光下歸來,大汗淋漓地準備回到那小房間去。你跟著他回走,才一踏進門內,或坐或臥的居民們都瞪大了眼朝你這個不速之客望來,大概是鮮少有醫護人員會拜訪這個房間吧!地上散落著髒亂的紙板與毛毯,空氣中凝結著不安的情緒,你壓抑著漸漸發芽的恐懼,作出了要幫他檢查傷口的指示。胖小弟終於一臉迷惑地在旁人的協助下脫掉褲子,大大的結痂在相同的位置成形,雖然仍未完全恢復原狀,但至少最糟的感染已然過去。你揮揮手告訴他沒事了,走出了房間,感覺到一雙雙不解又好奇的眼神目送你的背影離開。一個剛換完藥的護士從治療室走出,咦了一聲:「你怎麼從那邊跑出來啊?」
你沒有回答她。陽光從後方斜斜射入那護士們眼中消失的密室,試圖刷洗你的足跡。但你深深明白,那已成為你永遠不會遺忘的房間了。
<2012.09.06 人間福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