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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向下。醫院電梯裡的二氧化碳在中午總是過飽和的。兩位大嬸對於外籍看護的抱怨在狹小的空間飛射,你的白袍輕著抵隔壁大哥手臂的刺青,默數遞減中樓層數,恨不得它像自由落體般快速墜下。「地下一樓到了。」鐵板燒的油煙、水果攤的叫賣聲與咖啡香氣終於撐開電梯大門,你隨人群魚貫而出,站在熟悉的地下街口,感到微微暈眩起來。

 

蜿蜒過醫院底層,地下街像乘載著各種悲喜與辛愁的河流,在各棟大樓的角落沖積出風景。清晨光微微亮時,麥當勞叔叔已露出不老的微笑,用薯餅與蛋堡迎接來此交班疲憊與意志;對面小小的傳統理髮廳總是忙碌著,從頭部手術開刀前的患者到陪著老伴長駐病房的爺爺,剪刀恣意開闔,彷彿可以把那些煩憂也剪落一地。拐個彎,書店神秘的小空間鑲在牆裡,壁壘分明的原文書牆與小說矮櫃前,醫學生與家屬彼此苦惱不已者,往往是病床上的同一人。再往前走,玻璃窗串連起喧囂與每個人心裡裸露的食慾,美食區以一種令人熟悉的夜市姿態,在地下街圍出病痛與哀愁之外的桃花源。

 

對總是忙得焦頭爛額的醫護人員來說,能來到這裡的確會有種走入桃花源的幸福感覺;而位於門口的一小塊員工用餐區,更是你們在每日的驚濤駭浪中,最溫暖的港灣。交換苦笑與鳥事,交換奇怪的病例與手術過程,那些一邊啃著雞腿一邊比劃著怎樣置換膝關節,或是一面夾起滷味中的雞心一面討論是哪條血管梗塞的有趣情景,也大概只有在這裡會出現了。但員工用餐區畢竟不是聖母院般的庇護所,宛如鳴笛手機鈴聲在空氣中起落,好不容易獲得喘息的白衣水手們也只能丟下還溫熱的餐食,抓起聽診器與白袍出港遠航了。下一次靠岸會是什麼時候,你們總是不敢想的。

 

美食區裡最受歡迎的,要算是角落的兩家鮮魚湯專賣店。陪病的家屬、藍衣的看護到累壞的護理師們總會在這裡大排長龍,聽著帶紅帽子的大哥高聲叫賣:「小姐啊,這鱸魚湯最鮮了,開刀完喝這個最好啦!」「辛苦了後,醫生,這魚肚粥不錯喔,要不要來一碗?」碎冰上靜躺的一對對魚眼都鮮亮起來,彷彿隨意挑幾條吃吃補補,那些病痛都真的可以痊癒了。同樣人潮洶湧的還有不遠處的素食自助餐,除了真正的素食者外,還有著更多許願與還願的人們、因為近日值班時運氣太糟而想消消晦氣的醫生….青菜五穀本無念,只是在醫院裡每口下嚥,卻又總有著千百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你時常在冰店的前方看見圍坐的見習護理生,三五成群剛從病房或開刀房上完課下來,豆花或水果冰取代了正餐,青春無敵的談話聲卻總是反覆著相似的劇情:「唉呀!今天太早起了又來不及化妝….」「妳擔心什麼啦!我最近一直變胖臉都圓了….」說著說著拿起一旁的果汁牛奶又開始大口的吸,幾小時前還在幫病人衛教少喝含糖飲料的種種,大概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吧!你想起多年前作完動物實驗的午後,自己也曾與幾位推甄申請的同學坐在這裡,無憂無慮的談論進入醫學系後的種種夢想。那些說過的話有的早已想不起來,有些正安靜地實踐,卻有更多像當時手上色彩繽紛的明治冰淇淋,不知不覺的融化在手上。

 

你最喜歡的,還是午夜的地下街,那大約是凌晨的一點到兩點間,病房裡的一切大抵安頓妥當的時刻。地下街化身為一條神祕的甬道,傳送著你往返兩個不同的房間。踩著長廊上微亮的光行走,你任憑值班的膠鞋在地板上磨出各種節奏,享受著這一個人的獨舞的時刻。花店裡的向日葵與百合都沉睡了,牛肉麵攤滾動的蒸氣消失得得一乾二淨,只有徹夜未眠的超商還甦醒著。你走進去點一杯咖啡,撕下來的集點貼紙像是日曆,還剩下四格,而集滿時你將兌換禮物,同時兌換新的實習去處。走回宿舍的玻璃門口的時候,地下街在身後安安靜靜,像一隻習慣等待的獸;它知道梳洗後的你終要歸來,它知道在曙光來臨之前還要載著你回到病房,終結那場未達盡頭的戰鬥。

 

<2012.08.08  人間福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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