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剛抵達嘉義的那個午後,位於田野間的醫院大廈像是海市蜃樓般出現在你眼前。那天風很強,空氣中有淡淡的泥土氣息,整座醫院步調緩慢幽靜,讓人很難聯想到這與位於林口的總院其實隸屬於同一個財團。也許是因為換了個清新的環境心情特好,報到後你便騎了車繞著院區四處繞行起來;沒想到才彎過幾個轉角,就差點與一群點著菸的青少年們撞個正著。你拉回車頭,感覺到髒話與眼神從背後飛射而來,抬起頭若無其事的繼續前騎,那枚「院區全面禁菸」的警告牌,諷刺的就貼在不遠的牆上。
說也奇怪,你當下並沒有太多生氣或憤慨的感覺。那些越趨遠去的菸味反而讓你想起第一次被敬菸的國小校園,抽的是一種懵懵懂懂的義氣,抽的是誰又愛上了誰,等等又要替哪個被掀裙女生報仇。雖然第一次點菸的嗆口之後,你總是以替大家把風為藉口敬而遠之,那種小男生間幼稚卻莫名堅韌的兄弟情誼,還是讓你免去了多次被收保護費或爭球場後被圍事的恐懼。多年過去,大部分同學的名姓與臉龐皆已模糊不堪,但你卻始終沒有忘記,許多菸會被點燃,是有故事的。
點菸者們向來有自己的一份地圖,不管是在部落辦營隊時遇見的青少年們,或是醫院裡頭的病患,他們總是知道哪些角落是屬於他們的,安靜、低調且神祕的角落,不會有人打擾,也不輕易打擾他人。有時候你嫌等電梯的時間太漫長無趣,改從交誼廳旁的安全門上下班,就會聞到不同樓層間或濃或淡的菸味;想要猜測自己走到了哪個樓層,滿地燙焦的黑點便像是隱匿的符碼般,無聲透露著訊息:如果乾淨無痕,大概是走到了兒科病房,如果零星散落但已略有規模,可能是外科病房。如果看見滿地焦黑彷彿什麼剛轟炸而過,請別訝異,那是最需要患者戒菸的內科病房到了。
陳大哥,55歲,來自隔壁東石村的討海人,長期抽菸導致的阻塞性肺疾,讓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因為肺炎而住進醫院。即使如此,住院期間他還是不知從哪裡搞來了幾包菸,每天趁著護理人員交班繁忙之際躲到樓梯間偷偷吐納。有次你匆忙打開安全門下樓,他與另一菸友來不及閃躲,知道你要開始囉嗦,索性像作錯事的孩子般開始耍賴起來:「醫生啊,這個菸喔,蓋不好啦!我是說,『改』不好啦!」 (台語)。第一次勸說,第二次勸說,第三次在樓梯間相遇,你終於生氣地板起臉來:「陳大哥!你這樣病都不會好啦!以後都不用出海了啦!」他愣了一愣,哈哈大笑,把菸從嘴角拿下,壓在地上熄了:「少年醫生啊,我身體早就不行,出不去啦!不抽菸,會忘記海的味道耶!」原來,3年多前的腰椎受傷之後,陳大哥就不再跑船了;只能作作一般的小生意批發的他,有時下後背又陣痛起來,點一根菸讓眼前朦朧微香,彷彿真的可以暫時忘卻眼前的不順遂,再次回到那歡喜收獲的船板上。
樓上病房的李伯伯就更讓你們頭痛了,入院接近兩周,家屬卻完全聯絡不著。偏偏李伯伯不只愛抽菸,特愛觀看那些亂灑狗血的鄉土劇的他卻又有心律不整的老毛病。有天晚上接到護理站來電說病人不見了,你想也不想就朝著交誼廳旁的安全門走去,果不其然,李伯伯瘦小的身軀就縮在一角,燃亮的菸頭規律的一明一暗,像盞舊老的霓虹燈。他看見醫生來了,也不迴避,大聲對你說道:「醫生啊,不是我愛抽菸,是真的太生氣,你知不知到剛剛那個金大風有多壞?我每次看喔,就會想到我兒子,哎唷!你看,現在胸口又好痛….」你趕緊把菸熄了,扶著他走回病房,推來心電圖接上時果然那惱人的波形又跳了起來。李伯伯持續抱怨著他多年不見的獨子,你奔走病房與護裡站間開立藥單與點滴,一個本應平靜的夜就這樣忙碌起來。而你知道,這個無奈的劇情就像連續劇般,還將複製貼上一段很久的時間。
不過,有時理解點菸者們的心情,只需要最單純的同理心。
那是一個晴朗的慢跑夜,你沿著院區的外圍慢慢調整腳步與呼吸,繞行而過急診室大門時,門口救護車的警鈴還是一如往常的震耳。用眼角餘光瞄了過去,床上躺著的是一個血跡斑斑的少年,幾個家屬呼天搶地的緊跟在後;或許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醫院遇到這樣的場景,你選擇性地忽略現場,繼續跑繞下一圈。尚未再次回到急診大門口,那越趨淒厲的哭喊已遠遠傳來。你保持著距離慢慢跑著,一邊忍不住又多瞧了幾眼:一個疑似母親的家屬已經幾乎暈厥過去,眾人忙於攙扶之際,另一位中年男子站在人群外,一面顫抖,一面默默的抽著手中的菸。他的表情扭曲變形,彷彿要用盡氣力才能忍住眼眶裡淚水;燒紅的小點在黑暗中像螢火蟲般閃爍,隨著男子急促的吐納彷彿隨時都會消逝,加入腳邊滿滿斷頭的菸蒂。站在門旁的警衛不發一語,而你不自覺的慢下腳步,感覺到細細的菸味順著風飄了過來。
如果希望就是那微小的火光,是這個瞬間,你真心祈願他手裡的菸可以就這樣一直燃亮下去。
<2012.08.13 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