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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身在幾度搖晃後嘎然而止,推開已被裹上一層黃土的後門,你們剛剛行駛過的軌跡上仍然塵沙佈滿,彷彿什麼風暴悄悄來過。你雙腳落地時感到臟腑微微翻轉,雖然已是第二次在史瓦濟蘭義診,要消化這些漫長的顛簸,原來仍不是件容易的事。快速卸下沉甸甸的藥品箱,穿越尋醫者們殷切的眼神步入診間,你知道,今天將會是忙碌的一日。

 

前幾次的義診報告似乎是這樣寫的:「….人口的老化與飲食問題,這個地區有超過四成的居民長年飽受退化性疾病所苦….」你腦海中的文字漂浮起來,在眼前重組成真實的畫面:微胖的身材,宛如電影鏡頭下被刻意放慢的動作,這些尋醫者們多由當地上了年紀的婦女們所組成;雖然說是當地居民,但由於小山區各聚落間仍有一定的距離,她們大多仍需在漫天的黃沙中,蜿蜒數里的上下坡才能來到義診場地。駝著背脊,踩穩每個腳步,拄著拐杖的尋醫者們終於緩緩抵達大門口,彷彿完成一場虔誠的朝聖。

 

排隊掛號,是尋醫者之間一種古老神秘的儀式,而取代號碼牌的,是這些爺爺奶奶們從路旁撿來的石塊、空罐,甚至是啃過的玉米餅與枯枝落葉。慢慢彎腰,她們仔細的計數,像是某個手造的小藝術品般調整每個信物該有的姿態,一列整齊的隊伍便這樣向外延展開來了。你忍不住上前詢問其中一位奶奶如何在數十個石堆中找出自己的順位,她裂嘴笑了笑,拿起她的小小石塊開始用翻譯起當中小小的奧秘:邊緣的鋸齒、淺白的斑紋、與下方紙屑的相對位置….彷彿古老而神秘的符碼,那是一種在貧窮與匱乏的醫療資源間所繁衍出的驚人秩序,如今安安靜靜的躺臥在草地上。

 

不出所料地,從宣布掛號的那一刻起,尋醫者們像是終於獲得洩洪的大水般淹沒進來。掛號處的病例紙瘋狂湧出,篩檢區的血壓計沒有歇息的在手臂間遷徙;「醫生,我全身痠痛….」「我的膝蓋很難走路,一走就疼….」當地的公衛護士逐字逐句的口譯出一個巨大的公衛與生活困境:勞力密集的工作、選擇有限的飲食….你們或許永遠無法知道,這些抱怨著後頸疼痛的老奶奶們,年輕時究竟為了生活與孩子們,頂過多少驚人的生活物品,走過多遙遠的路呢?藥單與轉診單在你筆下一張一張寫出,病患們感激又困頓的眼神來了又去,你明白有些人只是需要更多的開水與休眠,但也有更多艱辛的尋醫之路,在這扇門後只會更加遙遠而漫長。

 

午休時分終於到來,你拿起相機走出義診站正想留些記錄,忽然有人拉了拉你的白袍,原來是剛拿了止痛藥的老奶奶正側倚牆邊休息著。她指著身旁米黃色紙箱,大小寶特瓶裡裝滿調色盤般的自製飲料,「醫生,一罐兩塊錢唷!」你搖了搖手中的可樂罐,微笑著婉拒了。她輕嘆了一口氣,把紙箱重新放上頭頂那條曾經色彩斑斕的布巾,朝著仍在豔陽下排隊的尋醫者們走去了。陽光很大,在寶特瓶上折射出各色光芒,她背影微微晃動,彷彿頂上那生活的龐然負重從來不曾被卸下過。你望了望手中鮮紅的易開罐,喝下一大口,感覺胃微微地脹痛起來。

 

<2012.11.28 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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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小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