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油漆桶是怎樣爆炸的。
男孩住進燒傷病房已過了數週,其實嚴格說起來這裡僅算是大病房中的一個小小隔間:玻璃窗圍出四方型的狹小空間,四個角落各擺上一張床,就成了燒燙傷患者住院時的居所。男孩的身上依然四散著斑斑白點,惡型惡狀地攀附四肢傷口,是滾燙的油漆潑灑上身留下的刻痕。跟據護士的說法,救難人員趕到煉獄般的現場,除了淒厲的哭喊與掙扎,那裡已一無所有。男孩馬上被送往鄰近的醫院急救,最後輾轉來到這裡時,已經半條命踏入了鬼門關。雖然最後還是成功救了回來,但你們都明白,真正的磨難才正要開始。
燒燙傷的病患若在台灣,大多有專門的團隊與病房提供傷後的一連串照護;從日常的換藥到止痛,從植皮到術後慢長的復健,此路對患者們雖一樣艱難,但至少在良好的醫療環境下,回歸到過往正常的生活並非不可能的事。然而在史瓦濟蘭,燒燙傷病患所要面對的苦難比起一些腫瘤或愛滋病感染者,可能只有過之而無不及。護理人員的人力缺乏與傷口照護的薄弱,每週能夠準時換藥三次已經算是一種恩典;也由於整型外科醫師的欠缺,一般的植皮或傷口清創也只能讓國外來的一般外科醫師勉強執行。許多患者因為傷口的反覆感染,在醫院裡一次便是數個月這樣定居下來。
束手無策這件事,對醫者來說往往比疾病本身更為駭恐。每次查房掀開病例,抬頭望見他們身上巨大的火紋,你往往心頭糾結,趕緊提筆默默記錄著傷口狀況;對治療評估而言,那些燒傷面積與深度只是一連串的數據,但當你發現日復一日的治療對患者的病況趨近於停滯,才驚覺他們要面對的是一齣不知何時落幕的悲劇。是這樣的時刻,使你開始明白要與接近絕望的眼神相對,原來需要巨大的勇氣。
火紋在視覺上固然駭人,但病房裡真正令人悚然的,其實來自於氣味與哭喊聲。當你屏息著,閉上雙眼,那個你未曾到過的案發現場卻還是可以被拼湊起來,成為你巡房時最難熬的事。
許多慢性的燒傷傷口因為清創或平日照護的不完全,時常成為各種病菌的巨大培養皿。打開厚重的紗布,或黃或白的膿液便緩緩滲出,即使隔著口罩,那接近腐肉甚至是魚腥的氣息仍然穿刺入鼻。囂張的蒼蠅有時便這樣飛入病房,大剌剌地停在傷口上,趕了又走,走了又來。氣味還可透過憋氣或保持一段距離來降低強度,但檢視傷口與換藥時患者們力竭的哭嚎,對於醫者們才是真正的考驗。按照醫學常用對於疼痛指數的分級,燒燙傷者換藥雖不像分娩般接近最高分10分,卻是近乎每日都要承受的折磨。年輕男子們多會試圖咬牙堅忍,但那樣的痛楚也已使他們緊抓著床緣的手臂青筋爆起,渾身顫動不停;婦女與小孩則大多還在拆除繃紗的階段便已尖叫哭喊起來。有次你們實在不忍,把注射的嗎啡類藥物加了又加,少女終於喝醉般倒下,但她淺淺的哀吟卻一直持續著,像是不會散去的回音繚繞,直到你們走出病房。
也因為燒燙傷者眾多,植皮手術幾乎成為每週開刀房裡的固定排程。對於專科醫師缺乏的非洲醫院而言,這樣常見的手術對於醫師與病患其實仍是一大考驗。你常常站在手術台前,看著主治醫師拿起老舊的手動取皮機滿頭大汗地操作,如果幸運機器沒有故障,便能從手臂或大腿取下一塊邊緣參差不齊的深咖啡色小皮。有些患者身上可見到如拼貼般不同的色澤與形狀,那些疤痕所區隔的新皮膚上鑲滿時間,是他們的傷口多次手術後的最刻骨銘心記錄。如果一切順利,新的植皮會像河口沙洲般朝週圍的正常皮膚生長、結合,最後形成新的海岸線;但對於許多患者來說,海岸反覆的曲折總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到達盡頭。
冬日將近,病床上的燒傷患者們在白日紛紛轉向有光的窗邊,享受難得的溫暖。已結痂的與正在癒合的傷口,新補的與舊補的皮膚都攤在陽光下,想像它們是會行光合作用的植物,靜靜呼吸著、吐納著,新枒與生命的誕生….時間與希望向來是最好的敷料,而且適於陽光烘焙。你把其中一份出院的摘要寫好,遞給另一個已經住院近月的男孩,他勉力伸出因燒傷而攣縮的右手接過,給了你一個牙膏廣告般的難得微笑。是這樣的瞬間,你曾被無力感所灼傷的痛處,終於開始慢慢癒合起來。
<2012.06.14 中華日報副刊>